于笑看到了吴干事, 碍于场面尴尬，她没有过去打招呼，而是骑着自行车走了。
到了中午，于笑和大家从纺织厂回来, 看见吴干事低着头在饭店门口徘徊。
“吴干事。”于笑叫了声。
吴干事抬起头：“于干事来了, 正找你呢。”
于笑还以为对方有什么事情, 赶忙把人请进办公室：“我中午一般都在纺织厂, 于干事如果有要事找我，可以直接去纺织厂, 里面请, 喝温开水吗？”
吴干事道：“可以, 谢谢。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今儿早上看见于干事你了, 原本想和你打招呼的, 但是见你走的冲忙,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呢。”吴干事是来试探一下的，如果于笑早上没有看见她，那么有些事情她就不提起了, 但如果看见了, 那么……这些事情说起来很丢脸，但是她并不后悔。
于笑一听这个, 有些尴尬道：“我早上事情急，又见吴干事你在忙，就没来打招呼了。”
果然，于干事看见自己了，吴干事叹了一声气。
“说起来有些丢脸，今天拿石头丢我的那个男孩子是我继子。”吴干事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啊？”于笑着实意外, 特别意外。她看吴干事是个做事情非常果断利落的人，竟然是后妈。倒不是说对后妈有其他的看法，而是像吴干事这样的女子，她很难想象对方会愿意做人家的后妈。难道说……那个男同志特别优秀？
吴干事笑笑：“我啊，在乡下吃不了苦了，也看不见未来了，所以就嫁了。我男人是个军人，前妻去了，他娘正准备给他说对象，所以我就自告奋勇的去了，我对他说，我可以暂时不要孩子，等前头的孩子长大，对他够不成威胁的时候再要孩子，我也承诺，不会欺负他、虐待他……于是，我和孩子他爹结婚了，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特别的看不起我？”
于笑的确是意外于这件事的真相的，但是：“不会。孩子他爹是军人，自然有看人的眼光，他会娶你，肯定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话，必然是经过深思卓率和多方观察的，他一定是看到了你的优点，所以才答应娶你的。”至少于笑是这样以为的。军人的观察力比别人强，如果仅仅是因为吴干事的这些话而娶她，那也未免太简单了。所以于笑是不信的。
听到于干事这样说，吴干事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于笑跟别人不一样。她随即笑了起来：“我是68年正月的时候和他结婚的，正月过后，他回部队出任务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于笑心口一紧，这是……牺牲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是这个可能的时候，心里难受的厉害。“是的，他牺牲了。”吴干事说到这个，眼睛都红了，“消息是四月份传来的，他的战友带着他的遗物来的，当时部队里还给了一笔补贴，但是我没有要补贴，我要部队帮忙介绍一份工作。”
于笑心想，这是一个聪明又勇敢的女子。
吴干事：“就是现在这个工作。一笔补贴不过千把块，千元户，看似很好听，但这是拿他的命换来的，我……”吴干事低下了头，眼泪一滴滴的流，“还不如工作呢，工作能挣的可不只一千块。”
于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你和他爹娘相处的还好吗？”
说起公公婆婆，吴干事又笑了：“他们是好人。他牺牲之后，有人说出了一些难听的话，觉得我命硬，才克死了他。”
于笑生气道：“这是封建迷信思想，不能要。”
吴干事摇摇头：“可有些人的嘴巴堵不住。好在公公婆婆都明白事理，知道这不能怪我。但是孩子……孩子把这些话听进去了，觉得是我克死了他爹。而且，我没要抚慰金，要了工作，也有一些不好听的话，所以……”吴干事拿起杯子，猛地喝了好几口水。
“慢慢喝。”顾灵给她把水倒满，想了想，她拿出一颗水果糖剥好，然后送到她嘴边，“吃一颗，可以甜到心里。”
吴干事把糖喊进嘴巴里，的确是甜的。说起来，她也不是没吃过糖，但是从来没有觉得糖是甜的，就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些告诉你，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知青吧。可即便是知青，也有很多知青说我的不好。”
于笑不无法评论吴干事的对错，如果她是吴干事，可能也会这样的选择。有限的抚慰金还不如有发展前途的工作，就算面对流言蜚语又怎样？说白了就是闲的和穷的。闲着才八卦，穷引起了嫉妒，就是穷酸。
于笑拍拍吴干事的肩膀：“自己过的好才是最重要的。”真的，谁也没有自己重要。因为自己的疼只有自己知道，别人都是嘴巴里一过，看热闹而已。
“谢谢你，于干事。”吴干事起身，“我也要去上班了，今天打扰你了，跟你说了出来，心里痛快很多了，至少我知道，还有人站在我这边的。”
于笑：“加油。”
吴干事想了想又道：“其实我没有想过要再婚的，再婚做后妈，还不如不现在这样。不过，就算将来有一天再婚了，我也会给公婆双倍抚慰金的钱，毕竟这工作是用抚慰金换的，我得给他们两千。”
于笑觉得这是应该的：“那你跟你公公婆婆说说，也有些话藏在心里平添猜测，所以心里的话就应该说出来，不然嘴巴是干嘛用的？光用来吃吗？”
吴干事噗嗤一笑：“于干事，跟你说话真开心。”
于笑：“下次有心事了，也欢迎你起来找我。也许我不是很好的安慰者，但至少我会是一个好的听众。”她觉得她和吴干事在有些想法上还挺像的，而吴干事比她更加的果断。
吴干事离开后，再也没有因为私事来找过她。
转眼间，到了月底，于笑要去县城里开会了。
因为明天要去开会，所以今天的于笑有些紧张，晚饭后，她一直呆在书房里，把写好的会议稿子看了又看。
“都八点了，还不睡？”柯景阳在外面瞎逛了一圈回来，见他媳妇还在书房里，忍不住过去问。
于笑朝着他招招手：“你快过来，这是我明天开会的内容，你看看怎么样？”
柯景阳：“……行，我看看。”柯景阳看文件很仔细，这是职业习惯，他们的职业不允许他们马虎。看完稿子，柯景阳道，“写的很仔细，没有问题。”是真的很仔细，不能再仔细了，他媳妇对工作是百分百认真的。
于笑：“没问题吗？真的没问题吗？”
柯景阳不说了，直接抱起她回房间：“以我的眼光来看是没问题的。”
于笑挣扎：“放开我，我还要把东西整理好放进书包里，不然明天去县城忘记了就完蛋了。”
柯景阳放下她。
于笑把资料整理好，放进书包里：“我还要去洗澡，我还没洗澡。”
柯景阳：“……”
等于笑洗了澡出来，柯景阳已经呼呼大睡了，还能打呼噜。确切的说也不是呼噜，大概是呼吸有点重。据说白天累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呼吸都会有点重。像柯景阳这样每天在训练，虽然身体能吃得消，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不累。
于笑想了想，不如明天开会结束，回来的时候给他买只鸡来补补。
“闭眼，睡觉。”突然，一只手从一边伸出来，把她捞进怀里，打断了她的思考。他的手臂很长，手臂上的肌肉都硬硬的，但是让人觉得格外的安心。
于笑虽然躺在他的怀里，却没有闭上眼睛。洗澡前，她看的是会议资料，洗澡后，她看的是他。不同的是，前者会厌倦，后者不会。
第二天，于笑比平时起早了半个小时，起早的好处是，如果早上临时出了问题，还有时间处理。于笑喜欢在约会前提早半个小时出发，这样有利于自己，也有利于别人。
不过她出发的时候，柯景阳早训还没回来，所以她自己骑着自行车出来了。
到县城饭店的时候才七点钟，于笑拿出鸡蛋和牛奶，一边吃，一边看着人来人往。萧条的69年，在于笑眼里，这个年代的一切都是萧条的。但是……又觉得有些安心。也许是因为这里有某个人吧。
彭主任今天来的也特别早，看见于笑已经在了，他很满意：“早上好，于笑同志。”
于笑：“早上好主任，主任吃早饭了吗？”
彭主任道：“吃了，你嫂子煮了粥，她啊，厨艺不行，就煮熬的还可以。”
于笑笑了笑：“大概是因为要熬给您吃，所以在熬的特别用心。”
“哈哈哈……”这话彭主任爱听。
于笑拿出会议稿子：“主任，能麻烦您帮我看看吗？我第一次写这个，也不知道行不行。”
彭主任接过稿子看了：“于笑同志，你真适合拿笔杆子。”行，必须行啊，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有感情的稿子。
所谓的感情，大概就是比较夸张、比较声情并茂。这个年代的人比较朴实，写的东西也比较朴实。但是现世是网络盛行的年代，称赞一个人的好都有一百种形容，所以于笑写的东西，大概就是感情比较丰富。“于笑同志，以后有会议稿子就这样写。”他喜欢这种有感情的稿子了。
于笑松了一口气，彭主任是老主任了，他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
他们在饭店待了一会儿，就去开会了。
县城国营饭店会议是在县政府举行的。
这个年代的国营饭店是属于国家的，每一个地方的国营饭店，都是有地方政府管辖的，所以县城的国营饭店会议，在县政府举行。
这边的县城一共有四家国营饭店，以往每次开会的时候，彭主任都是低着头的，因为他管辖的国营饭店生意最差。虽然国营饭店都是国家性质的铁饭碗，盈利还是亏本，那都是顾家的钱，但是作为负责人，如果是盈利的，那也是与有荣焉，如果是亏本的，自然是丢脸的。
所以以前每次快到开会的时候，彭主任就害怕，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但是这次不同，从五月份盈利开始，彭主任就在等六月份来出风头了。想他老彭也是兢兢业业的在上班，哪里能每次被批评呢？这次终于能看别人被批评了，彭主任光是想，心就浪的飞起。
“好彭，好久不见了。”说话的妇女姓张，叫张主任，有种女校长的感觉。张主任管辖的国营饭店是县城生意最好的国营饭店，所以她每次都是被表扬的主，也因此，每次开会的时候，她比较骄傲，也比较高调。
如果是以前，彭主任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甚至还想躲着张主任的，但是今天则不同。彭主任先是爽朗的笑了笑：“老张啊，老张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咱们上个月在城区不是才见过吗？说起来也才两个月而已，你这就记不住了。”
我靠！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另外两个国营饭店的负责人孟主任和白主任惊呆的下巴都快要掉了，他们不想在张主任面前找存在感，但是也想在彭主任面前秀存在感的，这会儿看到张主任找上彭主任了，他们还等着看戏呢，结果听听彭主任的话，这是被刺激的太多次数了，所以反抗了？
不过，这老彭说话也太毒了。不管几岁的女同志，都不喜欢被说年纪大的。但是嘛，孟主任和白主任也没有帮忙搭腔，因为他们也喜欢看张主任被怼啊。
果然，张主任脸色不好了，她哼了声：“哪里是我记性不好，是你变化太大了，比起两个月前，你都老了十岁不止，头发都少了一半了，再这样下午，要变秃头了。不过生意这东西嘛，不是掉些头发就能回笼的。你啊，还得好好学学。”
于笑心想，这张主任说话也毒，拿彭主任最在意的生意怼他。不过，彭主任的头发还真的有点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愁生意掉的。现在张主任提起彭主任的头发，于笑就抬起头去看了。
“你看什么呢？”彭主任瞪了于笑一眼。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于笑的身上。
张主任：“人小姑娘不过是看看怎么了？你走在公共场合还不准人看了？老彭，你这样可不行，我们国家讲的是民主，不是□□。”
于笑笑了笑：“我是见彭主任您头发挺黑，不知道怎么保养的，我很羡慕呢。”
于笑这话一出，现场又是安静了一下。张主任又看了于笑一眼，没再说话。
彭主任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告诉你，我头发黑，那是因为黑芝麻吃得多，我特别爱吃黑芝麻。我告诉你，你嫂子娘家黑芝麻多，用黑芝麻磨成粉泡着喝，再放点糖，我能喝上三大碗。对了，回头我拿点给你。”
张主任偷偷听着，说起来，她也想让自己的头发黑一些，可黑芝麻不好找啊。
“你们都来了。”只见一个男同志从另一个门口出来。
“戴主任。”众人异口同声道。
于笑记得彭主任在来的路上给她提醒过，县城的四家国营饭店由戴主任兼职管理的，或者说，县城食品方面的事情，都是有戴主任管理的。所以这个主任和彭主任这个主任可不同，一个是在全县城是有实权的，一个也就在国营饭店有权。
戴主任点点头，看了一下手表：“我时间紧张，既然都来了就开始开会吧。”
说着，众人跟着戴主任进了一间会议室。
整间会议室一共十人，戴主任加上他的秘书，四间国营饭店的主任加上干事。
戴主任坐在首位，他看向彭主任首先道：“老彭，五月份的城区会议已经下了指标，如果今年你那边的国营饭店不能保本，那么那间饭店就撤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国营开饭店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是为了人民服务。但是，你也不能让国家亏钱啊，如果每间饭店都这样，这国家亏得起这个钱吗？”
“是，您说的对。”彭主任道，“所以我们五月份商量出了方针策划，从五月份开始，我们已经盈利了。”
戴主任一愣，别说戴主任，就是其他三间国营饭店的主任也都愣住了。不会吧？万年垫底彭主任的饭店竟然盈利了？果然，难怪彭主任刚才那么有气势，敢怼张主任了。
大家倒是没有怀疑彭主任说谎，毕竟这个如果是谎言马上会揭穿的。
戴主任随即惊喜道：“这么说来，你们是有好方针好策划了？说来听听。”国营饭店能起死回生，对戴主任来说也是好事情，毕竟这是他管辖的，算起来也有他的政绩在。哪怕这个政绩很小，但这也是一件好事情。
彭主任是个实在人，不会抢下属的功劳，所以戴主任让他说的时候，他就把于笑推了出来：“这个方针策划还是于干事想出来的，不如让于干事来介绍一下？”
“于干事是吧？我记得以前你那边的干事姓赵，家里男人是军人同志，退伍后在公安局上班。”戴主任道。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只要想要记住一个人，就一定会记住。
彭主任笑着道：“是的，赵干事的丈夫调到了城区公安局，于干事的丈夫刚好在这边，所以于干事从城区国营饭店调了过来，说起来也是有缘分，赵干事的丈夫还是于干事丈夫的战友。”
“哦？”戴主任随即也笑道，“还真是有缘分，下面于干事介绍一下彭主任说的方针策划吧。”
于笑起身：“各位主任好，各位同事好，我叫于笑，xxxx国营饭店的干事，我们饭店能够起死回生，其实没有什么良策，主要靠的是为人民服务，我们本着服务老百姓的思想出发……”于笑自信又从容的把套餐计划说了一遍，“所以，我们的国营饭店开到了红牛镇，红牛镇成了我们国营饭店的营业点之一……”
随着于笑的话，在座的几位快速的算了一遍套餐的利润，不得不说，的确是“为人民服务”，因为一份套餐的利润低的看不见。国营饭店是高利润的地方，这是众所皆知的。可现在，低利润的套餐计划所得的毛利润超过了高利润的饭店，这意味着……饭店的营销方式不是单一的。也意味着……饭店需要改变。
戴主任沉思了一会儿：“你们五月份和六月份的收益怎么样？两家饭店分开报。”
彭主任道：“我这边五月份有1800的利润，六月份有5000的利润。”
我的天啊！
另外三个主任惊呆了。5000的利润？不是500的利润？
张主任咽了咽口水，这利润超过她管辖的饭店了。
戴主任看向于笑：“你那边呢？”
于笑道：“我这边六月份应该有6000左右，七月份估计能翻倍，因为七月份开始纺织厂的订单又增加了。”
戴主任听完，整个人又沉默了。不仅戴主任沉默了，就是其他人也沉默了。这样一来，彭主任这边的饭店每个月有16000左右的利润，16000是个什么样的概念？这是69年，千元户就是有钱人了。俗话说，六十年代百元户，七十年代千元户，八十年代万元户。那么16000呢？
一个月16000，那么一年呢？得将近20万啊。这对县政府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戴主任甚至在想，靠着国营饭店，县政府都能翻一翻了。
而且，他们当中的食材还是从老百姓那边采购的，又做到了为人民服务。
“这件事是好事情，暂时不要公开。”戴主任开口，“下个月城区国营饭店会议，我们好好的出出风头，回来之后于干事的计划落实到其他的国营饭店。”
张主任：“我们可以派干事去于干事那边学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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