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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米中文网 > 柳如寄 > 第八章 移性(上)
 
  韩霜见清忱坐定,自己也陪坐道:“劳方才几番费神指点,少不得请兄弟在小院里多驻足一阵,奉些粗茶,下午再吩咐小骏去买些好酒菜,仍用一顿晚食招待。”

  “不必客气,这顿便是好的。”清忱捧起茶盅,吹去盅里浮起的茶沫和上腾的水汽,见茶汤碧绿透亮里渗着几分赤黄,端到光前低头细看,却又不似陈茶那种老黄老红,心里便存了几分好奇,捧起来吃了一口,只觉得嘴里除了绿茶淡淡的清香外,更添一丝辛辣和苦涩感,初尝有些不适,细细一咂,反倒有几分新意,便问韩霜道:“姑娘怎往茶里撒了花椒?”

  “哥哥不知,这却是因着我家姐姐惯是夜里晚睡,落下了脾胃虚寒的毛病,她又不知从哪得了个花椒泡水的法子,便常这般做了,吃个新鲜花样。”韩骏以为清忱喝不惯这味道,便解释说:“小弟初尝这劳什子花椒茶时,捏着鼻子呸呸呸连吐了几口,直叹这茶汤味道又不像茶,又不像菜的,怎像猫儿尿般恁地难吃,但时日一长,吃习惯了,每日竟也离不开这味道。”

  “想来是这道理,人若碰上新物什,见他模样味道奇怪,心里总是存些畏惧和不信的,但过了三五日,把那新物什处成了旧的,生了几分亲切,反离不开他了。”清忱想起自己银两都用尽了,心里一番计较,有意这样回韩骏。

  却说韩霜听完这话,暗忖正东西也没空房,叫他跟韩骏挤在一起,自己一个姑娘家,平日进出,也不很方便的,便想封些盘缠给他,叫他去外边住了。

  存着这意思,她叫韩骏陪着清忱说话,而后暗自去了卧房。

  一进门,她先去柜里找来一杆乌木戥子,又坐在靠窗的书案前,把个陈木铜镜妆奁最下面的小屉抽开,直听得一阵银子撞在木头上的闷响,随后便将这些钱细细约了。

  屉里碎银子共剩四两三钱余些厘头。

  韩霜数学很差,又习惯用前世的毛爷爷来计算收支,换算细小的银钱数目总是算不清楚,后来便想出了一招不很专业的“米线”法。

  前世她惯去剧院边上一家陈记粥铺里吃早点,店里一碗素米线卖十块钱整。按宣城的物价,一碗阳春面卖四五文钱,便按五文算,那么一碗素米线约等于一碗阳春面,十块约等于五文,而一两银子能换一吊到一吊半的铜钱,按一吊算,一两银子也约等于两千块钱。

  “……那么还剩大概八千六百块。”韩霜想了一下,又去一旁拿了张巾子,包了三两银子拿在手上。

  清忱正与韩骏说着话,韩霜进来,见他们言谈火热,也坐在一边静静听了。等二人话头落了,便问清忱道:“却不知兄弟下一步是什么打算。”

  清忱舒眉:“学生此行是奉了山长的命,周游三国,也好长些识见。此番情境,便想往国都处去行走。”

  “可蔚城要乱了。”

  “正是乱,方才去。”清忱站起身来,对姐弟行辞礼,道:“谢过东家的招待,叨扰一番,却要告辞了。”

  “且慢。”韩霜把用素白绢子包好的银两掏出来,用两手轻轻放到桌上,对清忱道:“蔚城路尚远,这里有些许盘缠赠与兄弟,也请兄弟不要嫌弃寒酸,收下我姐弟的心意,仍用了晚食再走罢。”

  韩骏也站起来急着附和,想留清忱再用一顿饭,自己还有不少从军打仗的道理想问清忱,见他起身,便准备去拉他。

  韩霜把手搭在了韩骏肩上。

  韩骏把伸到半空中的手缩了回去。

  清忱也不推脱,径直过去拿了银两,送入怀里道:“实不相瞒,这‘钱先生’正是我这穷书生眼前所求的,再次谢过两位美意。晚食也请不必准备,在下今日便要动身出发。这将乱未乱的世道,合该我大好男儿去施展身手。”

  清忱走到院门口,见姐弟二人有出门相送的念头,朗声道:“请二位留步。小骏兄弟,日后有机会再见。”

  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和一身褪色泛白的布袍,韩霜心道,这白面书生胸里装的,该是些她绝难料想到的东西。

  ……

  却说清忱已走了两日,韩骏仍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念书,韩霜却反复把清忱那的一番话放到灯下思量,仔细考虑起姐弟二人的处境来。

  她觉得,自己姐弟二人在宣城虽已住了有些年头,却也始终没什么根基。但短期内想要离开这里,既没盘缠,也没车马,不是一桩容易事。更何况比起这里来,钰城更是人生地不熟,想在那里站稳脚跟,难上加难。

  话说回来,且不说贺维山是不是真的快要离世,沧骊会不会真的趁机攻打启华,单就凭一个刚认识不过半天的书生信口说的两句话,自己二人便真的要收拾家当往钰城去么?

  韩霜想起前世读过的几个写离乱的本子,那时是纯粹为了应付专业课考试才读的,读完也不过付之一笑,但此刻,里面的对话、唱段、戏景却化作乌烟弥漫的明媚山河、鲜血染红的书扇裙裾以及深巷斜阳里小老儿既惆怅又无奈的几句吟唱,凄恻地亘在她的眼前。

  她最后决定相信清忱的话。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作为经历过信息时代的韩霜,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清楚,一份及时的情报有多么重要。很多时候生与死、存与亡之间往往只差了那么一秒,而这一秒的天堑往往是由情报能否及时传达所决定的。

  正喜一箭风快,却愁半蒿波暖,只求回头迢递,便经数驿。

  更何况这份情报后面还附有量身定做的对策。

  不过她想,就算真如清忱所言,宣城至少在短时间内还是安定的,催化战乱的那把火还没有彻底烧起来。所以这半年里不妨先做观望,吩咐韩骏对时局多加留意,自己以后也要勤写字联,好去吴掌柜处多换些银两,做好离开的准备。

  却是这天傍晚,暮色渐沉。

  韩霜仍在忙活着晚食。听见息学回来的韩骏叫门,便忙去迎他进来,想帮他接过褡裢,反被他扭过身子躲开去。

  韩霜察觉到这小子今天有些反常。以往他回来,不管自己是在写字还是烧饭,他总要先来没个正经一番,再去自己房里做功课。可今天,他却直直走到房里,面上还很是不忿。

  韩霜听得他把门重重关上,暗道是在学里遭上了什么事。见厨房里水还没有烧开,便走到韩骏房门前轻扣了两下。

  门内不应。

  韩霜又扣了两下,嘴里喊他的名字。

  韩骏这才把门打开,也不看韩霜,抱胸坐在桌前。

  “怎地了?这般作态,倒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韩霜站在门口笑道。

  韩骏不回话,扭过身子到一边。

  韩霜见他还在怄气,便坐到他身边追问道:“可是学里遭了为难?”

  韩骏轻哼一声。

  “是先生打了你手心?”

  身边断然道:“不是。”

  “是嫌功课太多?”

  “不是。正嫌不够者。”

  “那便是遭了同窗的取笑刁难罢。”

  这回身边没声音了。

  俄而韩骏一拍桌子,嚷道:“那宋氏兄弟,还嫌前些日子被我教训得还不够,今日在学里又与我为难,不仅偷告先生我上课跟身边几位讲小话,连私下给先生取的外号也被他二人告给了出去。”韩骏继续补充道:“若是单受些这样的小气,也不至于如此不平。但那兄弟知道了我最在意人母的名号,息学后又拿这来讥我,言语甚是污秽。我自想再动手教训他们一顿,但一时身边没个帮衬,只得咽下这口气回来。”

  “我姐弟身世本就凄惨,不想,在人家眼里,竟活生生,竟活生生成了件笑柄。”这段话说到最后一句,韩骏已经是哽咽着的了,他口鼻似塞着淤泥,气息不顺,低喘着,眼里有泪要直直落下来,又觉得自己堂堂男儿,不能因为这事流泪,便想强逼回去,太阳穴两边显出青筋来。

  韩霜搂过他,细细拭去他眼角的水迹,柔声道:“你喜欢听书,正巧前些日子我也在书上得了个传奇故事,想不想听我说说。”

  “姐姐请说。”

  “话说很久以前,有个名叫韩信的海外人氏,他不过是个草莽人物……”

  “怎生得如此碰巧,他与我又是同姓,又都是单名,连身世也差不许多。姐姐怕不是见我情急,随意编个故事来哄我罢。”韩骏心情平复了些许,低声嘟囔道。

  韩霜见他平复下来,便佯嗔道:“你个小顽物,刚想讲些正经事与你听,你便存心过来,要倒我的戏台子是罢。”

  这话语里藏着的几丝风情,是韩霜自己一时也没察觉到的。

  “不敢不敢,姐姐请继续,请继续。”韩骏摸摸鼻子,赔笑道。

  韩霜把脑袋里的戏曲典故修饰一下,使之符合启华国情,仍道:

  “那韩信生于乱世,又不过是个贫民,自是极卑微,泥猪芥狗般的。偏他性情又生得放诞无礼,专好去人家里吃闲饭,自然也惹来了许多白眼与嫌恶。传他得了乡长的赏识后,便去人家里连吃了几个月,却甚事也不帮忙。惹得那家主内的深恶,等他再去时,便用空碗筷招待他……”

  “这厮脸皮也忒厚得,若换成我是东家,也要赶他出门。”

  “我初看时也同你一般感受,且听我说下去。”韩霜又把前世几个有名的典故及韩信的一番成就说给他听。说到胯下之辱那一段时,韩霜见他面露不平,又好像有些同感,等最后说到他凭谋略平定天下时,这才见他长舒一口气。

  韩骏道:“我看那韩信兄弟又不是真的全没脸皮,相反,他胸口藏着的,是大志向大作为,这才觉得自己该受人礼遇,白受客家招待,却不给人出力,却是觉得这些不过是低贱的事情,轮不上他做罢了。”

  韩霜道:“不管是读些传奇故事,还在平日里与人相处,一件事传到耳朵里来,或摆在案前,正着看、倒着看,平着看、竖着看,总能得出许多不同的结果来。就说韩信吃白饭这一件事,你与他身份类似,又是个狂惯了的,自然对他存分体恤,帮着他说话,但我长日里主内,却觉得他这般行事,是妨碍着主人家的。这时你我两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这样一来,便有了分歧。这时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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