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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米中文网 > 郝克绿荷 > 第68章 幽灵船
 
1958年春季,华北平原先是发生了一场大旱灾,小麦几乎颗粒无收,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场四溢的洪涝,运河暴涨,秋田无望。祸不单行,又恰逢苏联老大哥要账,全国人民勒紧了裤腰带咬牙还账,俺们村收下的少许麦子都如数上缴了,再加上人们瞎折腾一气,家家瓮干粮尽,村里天天往外抬死人。当时,能吃上一顿棒子面都成了人们的奢望。

那天,爹把三大爷埋了,回到家来有气无力地说:“唉——今儿个俺埋了三伯,赶明儿不一定有人埋俺了……”当时,俺们一家正剥着秫秸杆儿,除掉外面的篾,然后用里面的瓤子混着野菜和少量的棒子面儿熬成汤下饭,这种猪食一样的饭十分难以下咽,吃下去之后却又排不出大便,很多人就生生给憋死了。

夜幕降临,外面阴雨连绵,叫人抑郁难耐。傻子二叔突然说:“河里又闹鬼船啦!”

我一听就来了兴致,从炕上爬起来就想去看。为了少吃一点东西,爹娘想出的办法儿就是让我躺着不动,这样消化得慢。爹拦住我,瞪着眼珠子说:“那东西小孩子不许看,那是勾魂船!”然后,娘就怪罪大伯多事,历数看了鬼船早夭的孩子,什么狗剩、留住儿、石磨、淘气儿……这些孩子都是看了鬼船后死的,有的十几岁,有的还要小一些。其实,他们几乎都是病饿而死的。如今这年头儿,谁还有兴致去看那鬼船呀!

傻子二叔已经25岁了,他的智力也就相当于七八岁的孩童,因此之故我和二叔很合得来。二叔很知道疼我,抓到一只麻雀或瘦骨嶙峋的耗子舍不得吃,用火烧了看着我吃,他自己却大口大口地咽着唾沫;平时的饭里有一星粮食,他都倒进我的碗里,此时他的身体也开始浮肿了,细眯眯的眼睛显得更和善了。

到了半夜,有一双手不停地拨拉我的脑袋,我马上领会这是二叔叫我去看鬼船的暗号。我跟着二叔悄悄出了家门。这时,外面的小雨还在下着,天上不时划过一道道的闪电,道路异常泥泞。二叔俯下身子要背着我去,我说:“二叔,我自个儿走。”

俺们村就在运河的边上,一到汛期,都能听见河水的咆哮。那时,运河总是发大水,河水异常浑浊,却清冽可口,说是从黄河下来的。这里的人们都把运河叫做御河,因为他是一个叫隋炀帝的皇帝开凿的,人们对它一直是敬拜的,再加上它在每年的阴历6月初,都会在河面上出现鬼船,更给它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听说那鬼船有时出现一艘,有时会更多,一艘艘、一列列在御河里悠悠飘过,个个都张灯结彩、豪华无比,光线好的时候,就连船上的憧憧人影都能清晰的看到。

我和二叔手挽着手,由于饿得头重脚轻,爬上了御河大堤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然后,我俩趴在大堤上,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一瞬间的到来。

子午相交,天地间除了沙沙的细雨声,显得十分静谧。突然间,御河水面一片通明,那是一种不太强烈而范围很广的光亮,看不清光源的所在,宛如反射的霞光,透着红晕。紧接着,水面上慢慢升起了一条巨船的轮廓,船上是三层的楼窗,悬挂着一串串红色的灯笼。透过雨帘望去,隐约看见船头是一条引颈的龙的前身,龙头上也垂挂着一串灯笼,滚涌的水波送来笙箫的乐声和模糊不清的人语。

我顿时看呆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看过的最美的东西了,比人们说的电影还要叫人感到稀奇。光亮把二叔那张浮肿的脸映得轮廓十分清晰,他使劲儿地睁着眼,可肿了的眼皮总是瞭不开,眉毛向上一挑一挑的。

“二叔,”我小声说,“那船真好看,上头坐的是啥人呀?”

二叔说:“俺听老人说那是皇上坐船游河呢!皇上有时自个儿坐船出巡,有时还带上大船队,达官贵臣都跟着,那才叫气派呢!”

我说:“可俺听说这船是鬼船,上头坐的是索命鬼,要是被它们看到了,就把魂给抓走了。”

二叔说;“鬼哪有福分坐这样的船呀?它们都被关在地狱里呢!”

好景不长,只见那船渐渐朝着北方驶去,那片光亮也跟随着它远去,慢慢变淡,倏忽间就消失了。这过程也就几分钟光景,可我觉得仿佛看到了美丽的仙境。二叔说:“要不是下雨,看得还要清楚,连船上的人都会看到!”

四周一下子黑暗下来,我和二叔一路连滚带爬地回了家。二叔小声告诉我,不要让俺爹娘知道了,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赶明儿就看不到了。因为这奇景要一连出现好几天。我盼着雨快停下来,好清楚地看到那船上的一切。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听见了二叔杀猪般的鬼嚎,原来他拉不出了屎,俺爹正给他往外抠,娘搂着我扑簌簌地掉着眼泪,说:“老天爷行行好吧,叫这苦日子快到头儿吧……”

二叔起不来了,这天夜里我等待了好久也不见他来拨拉我的脑袋了。天一亮,我就去看他,见他脑袋肿得斗一般大。“二叔,”我说,“你不带俺去玩儿了?”

二叔还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等雨停了,二叔就跟你去。”

话真被二叔言中,这天终于云开雾散、露出了多日不见的太阳。我兴高采烈地告诉二叔,二叔示意我不要声张,免得被爹娘知道了俺们的阴谋。

晚上,我苦等苦盼,觉得脑袋被二叔摇了摇,爬起来看见二叔在地上趴着,他已经无力站起来了。我学着他的样子,一起爬出家门。我俩就这样爬到了河堤上,我听见二叔的呼吸就像是拉风箱一样急促而又粗重。我害怕二叔会死掉,那样的话,往后谁会和我一起玩耍、一起看鬼船呢?

“二叔,鬼船出现了!”我摇了摇躺在身边的二叔说,“这回好清楚呀,你看,上头真的有人呢!”

二叔强打起精神朝着河里望去,嘴里发出惊喜的“啧啧”声。但见整个船身都雕栏玉砌,描龙画凤,流光溢彩。随着它的靠近,船板上的人物更是清晰起来,那是一群身着华丽古装衣服的宫娥彩女,有的在吹奏,有的在歌舞,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个头戴王冠的男人,他们歌舞升平,饮酒作乐,金樽交错,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玉液琼浆。整桌的美馔佳肴似乎还散发着迷人香味儿,整只的卤猪、烤羊、烧兔闪着油光,还有数不清的山珍海味陈列在一条长案上,叫人垂涎欲滴。我听见二叔和我一样吸溜着鼻子,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简直到了难以自持的地步。

这时,也不知道二叔哪里来的那么一股子邪劲儿,只见他一跃而起,顺着河堤的斜坡朝着鬼船的方向冲去,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绝地。

“二叔,二叔——”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叫着。

我看见二叔回了一下头,说:“你在那儿等着,俺给你去拿好吃的——”

……

第二天,在御河的下游找到了二叔的尸体,我看见他高兴得咧着嘴,一脸的笑意,他一定到了一个幸福的乐园。说也怪,这天以后,鬼船再也没有出现。

直到现在,御河干涸了好几十年,但在我的心里,它却好像一直滚涌着汤汤的激流,那是我傻子二叔的情爱之波,一直流进我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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